9.
教学楼通往体育馆和操场的道路旁,栽着两排银杏,白昼见长的日子里逐渐开出花,风一打过,刮落满地枝叶、花瓣。其时心境黯淡,只匆匆一瞥,那树上结的果,历经时节转变,如今视线往上又一番绿茵融融。
王源站在窗前,回顾初来乍到,顿觉艰涩渐消。人的感受区别于正经历的一切,记忆脱离线性时间,能够轻易被定义、被简单辨别开端和结局、平缓或冲突,过去的某个片段性质是悲是喜,都能轻而易举确凿。
王俊凯想要的秘密究竟指的是什么?那天王源自顾自理解,最后仅说,等等我吧,到时候如果你还想听,我会全部告诉你。后来才逐渐明白,并非如此。他在他这里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偶尔越线也会立即清醒退却。
男孩想要的告白,是情难自禁,是头晕目眩,是为爱疯狂不顾那些所以。
但王源错失良机。
纵然如此,那话却可当真,就算对方已然不在乎也不重要。
至少现在,王俊凯在意他的心情。
实则王源低看自己对王俊凯的影响了,很久以后他才清晰认识到。
在此之前,王源一度认为王俊凯在某些方面固执得可怕,比如进门一定要把脱掉的鞋子放整齐,又或者收起折叠伞必须把伞骨之间布料抻直捋顺再粘魔术贴,甚至手机软件均按照颜色分类放一个文件夹,洗干净的碗碟从大到小排列,牙刷定向摆放。
喜好一如既往,情钟亦如此。
思及此,一切便如云雾初开。
他被王俊凯吸引,也正因这点纯粹和固守。
王俊凯素来目标明确,并且直来直往,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即便杀出程咬金也无法阻拦他的脚步。
此时程咬金李同学懵然不知,兴冲冲的招呼才打开头,往下却被王俊凯的脸色吓得噤声。
怎么了这是?出去没几分钟吃炸药了?不等他反应过来,王俊凯已经站在了张本豪跟前。他们这几人个儿高,往往课间活动范围相对集中在教室后边,这里堆着几张空桌,椅子倒着扣在上面,而几个男生正是半坐在桌边聊天。张本豪一张中规中矩的脸上一秒还挂着表情,此时已僵住了,显然被来势汹汹的王俊凯吓了跳。
“你出来。”
面容英俊的男孩冷声说完不给回答时机转身出了教室,站那儿等着慢吞吞的张本豪,就像一尊门神,从洗手间回来的女同学一看这阵势默不作声绕到前门,都在偷偷议论发生什么事,因为王俊凯面无表情的,很吓人。
两人来到走廊僻静处,张本豪已经恢复了嬉皮笑脸,一副好哥们姿态要搭王俊凯的肩,但被他躲开了,面上这才挂不住,问这是怎么了啊。王俊凯牢牢盯住他,好几秒才开口说你发群里那是什么。这人一天到晚什么鸡毛蒜皮都往外倒呢,哪里知道他指的什么,不过他一猜就觉得是最新出的某款游戏,正在内测期间。他兴冲冲要给王俊凯邀请码,谁料也不是。
“我说你刚发的那是什么。”
“说的什么呢?大家这么熟了打什么哑谜啊。”
“你说王医生……”王俊凯语气停顿,然后接不下去。
张本豪先是啊了声,尔后才反应过来王医生是谁,应道:“你说校医呐!早说嘛,我才知道他姓王诶。咋地啦,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王俊凯没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就认识?随便在群里乱说?!”提到这个火气又上来了!这傻逼简直!王俊凯真想狠揍他一顿,让他在那乱编!
“什么啊,我是听表哥提起的……怎么就乱说了,表哥跟那个校医是同学好吧,那都是真事,他爸爸撞死我舅妈,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要么你自己查查当地新闻,应该都有报道啊!”
“就算那是真的,和王医生有关系么,你说他什么?要我复述一遍?”
面对王俊凯语气强硬的追问,张本豪也来火了。
“对,那都是他爸犯事,可凭什么,我表哥在舅妈去世那段时间过得那么惨呢!凭什么杀人犯的儿子还敢若无其事当医生!”
“你再说一遍!”王俊凯猛一下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掼到圆柱上,凑近了怒目而视,脖颈因愤懑而青筋暴起。
“我就说了怎么地!杀人犯儿子!他爸撞死我舅妈!他是杀人犯儿——啊!”
“闭嘴!!!”
男生被推了一下,脑袋撞上柱子发出闷响,顿时眼冒金星,接着嘴角被抡了一拳,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们班从后门探头的几个男同学见状立马冲出来把他拉开,李星留差点架不住暴怒中的王俊凯,忙在他耳边低声劝,冷静点,冷静点。张本豪在别人搀扶下站起,嘴角渗出血,疼得龇牙咧嘴,不干不净骂了几句,那头老师听到动静赶过来了,这边才消停。
办公室内班主任头疼地看了他们半晌才问到底怎么个回事,临到高三打架斗殴是不是不想毕业。王俊凯面无表情地说,没怎么回事,就是看他不顺眼好久了。老师一听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指着他点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苗子在学校里说是表率也不为过,几年来从未发生这种事,连和同学闹矛盾都不曾,怎么忽然就来了这一遭,怕不是要气死他。
再问这个吧,张本豪一开始也是被王俊凯的强势激怒的,现在冷静下来了,只说一点小摩擦,没什么大不了。
略过一堆语重心长的道理,最后决定要约见王俊凯家长做思想教育,写3000字检讨,明天交。
走到楼梯口,后面的张本豪问他和校医很熟吗,突然这么发火真是出奇了。平时他给人印象也都是很好相处,没什么攻击性。王俊凯头也没回地下了楼,没搭理这话。
隔天班主任收到检讨书,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这什么意思呢?”
几页纸全写满“我没错”,打了人到现在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从师这么些年他还真没见过连敷衍都懒得应付的学生,真是开眼界了。王俊凯站着听他耳提面命一堆说教,一个早上就这么浪费掉。昨天他没有找王医生,王源也没联系他,可他史无前例地觉得这样不错,因为他内心复杂,到现在依旧像一团乱麻,不确定该以什么表情面对王源。
原本笼罩在王医生身上密不透风的谜团突然之间裂开一条缝隙,而他似乎摸到了粗粝的沉甸甸的内里。
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即便犹豫不定,至少挥出去的那一拳他没有后悔。
校方态度一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王俊凯又是重点栽培的优秀生,那后面处理方式就只是循例走个程序,班主任本打算他写完检讨就当了事,结果还是得见见家长,把一家三口送走后,几日来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点,同僚都在打听那学生不是挺乖的么,怎么忽然打起架了。
他爸妈也挺好奇这点,路上问了几次,王俊凯均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便作罢。客厅里争吵声忽高忽低,商量给儿子转学,王爸爸觉得小题大做,王妈妈担心这事儿影响他学习,两人各执一词。王俊凯被吵得烦躁,翻了个身戴上耳机听歌。播放记录最顶端正是那首从王源那里得知的外语歌,舒缓的旋律让他渐渐平静。
入目是鹅黄色墙面,王俊凯枕着臂弯,一动不动,时间悄无声息流动。他以为自己会睡着,结果没有,脑子里杂乱无章成结的线犹如被一只柔韧的手慢慢摊开,结还在那儿摆着,只是看起来不那么让人难受。
不知道王医生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骤然熟悉起来。王俊凯掏出手机,这才发现一条新消息,是下午三点多王源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但此时已过了晚饭的点。
男孩在黑暗中坐起,颇为懊恼自己在发呆中错过与王源相处的机会。
算起来,他们有三天没见面了。
说来奇怪,以往他一无所知时,几乎每天都会碰见几次王医生,可一旦迷茫和困惑形成……是不是太天真了点,其实过去那些全是自己制造的偶遇,根本没有什么巧合。校园说大不大,有心不见还是可以做到的。
王俊凯埋在双臂中,拇指和中指轻轻夹住手机一端,仿佛只要风一吹就会掉落。
半晌他才抬头,解锁,拨通王源的号码,那边没接,他又打了次,但是等人接通反而忘记要说什么,停顿好久。王源喂了几声,以为信号不好,走到窗边,喊他名字时声音温柔。
开头他喊王俊凯,几声过后没反应改口叫小崽子。
小崽子,听到吗?
怎么了?
王俊凯忽然心下一软,毫无预警地眼眶泛起难言的酸涩。
这一路他想了很多,无论张本豪说的是真是假都先当做不知道,等哪一天王源愿意告诉他,只要是他说的,他都信。再说,就算那是真的,他喜欢的是王医生,就只是王源,本质不会改变。
到了约定地点,王源淡淡笑着朝他招手,眼里亮亮的。王俊凯脚步一顿,坐下才反应过来,难不成一直在等他回消息王医生还没吃饭?这么一想,他露出懊恼的表情。怪他,害王源饿肚子了。
“瞎想什么,下班那会儿我吃过一点,都几点了啊,早就消化完了。”
“真的啊?”
“骗你做什么。”
王俊凯没再说话,沉默得不似以往。这异样轻易便能察觉。王源给他夹菜,试图打开话匣子,很可惜他的小男友满腹心事,问一句才答一句。
回去时散步消食,王俊凯心不在焉走了半路,看到个妈妈用绳子牵住车头拉着小车车里的孩子走,忽然想起什么,问他的王医生刚刚叫自己什么,小崽子是什么东西。闻言王源笑弯了眼,那模样又甜又可爱,惹得王俊凯上手揉他脑袋。
“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小,谁才是小崽子,啊?”
夜色轻柔,两人一时忘了形,打闹着踢起路边的易拉罐,发出清脆声响。王俊凯固执地把手按在王源后脑勺,笑容终于恢复,还是那个爽朗的大男孩。
笑声感染了身旁的人,望着王源充满稚气的表情,王俊凯不敢想象他都经历了什么,回忆相识相恋的过程中不经意背过身露出尖刺的警惕的王源,喉咙徒然生出难以吞咽的艰涩。这一分这一秒即将成为过去,初识时的王医生,热恋中的王源,以及此时此刻笑容明朗清澈的王源,只要确认他在身边,便是全部属于自己的。
可是王源什么时候才会放下戒备,坦然相告呢。不是想要窥探他的隐私,也并非介意他的过去,王俊凯只是不忍心,或者说怜惜,他喜欢的这个人到底背负了怎样沉重的事实,走过多少艰难的道路,才成长为今天这副模样。
他说如果自己早出生五年就好了,那就可以和王源同年。
王源反而不解,现在不是挺好的么,哪有人希望自己老五岁。
可王俊凯却不那么想,若是他年长五岁,早些时候认识王源,当那件事发生,他就可以抱抱他。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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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