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归国

 

他的成长过程何其平淡，至少在他自己看来便是如此。父亲一直对他不咸不谈，只有重要节日才会见到一面。相比之下，爷爷对他还算亲厚。但要说在他年幼的印象里谁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那就只有王俊凯一人。可是王源十岁的时候，王俊凯选择出国留学，至此他便再没见过这个陪伴自己长大的哥哥。难过了好一阵的小少年很快重拾心情，毕竟他还是要过生活的。

难以想象王俊凯这么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竟会将他教导得这么好。王源身上带着典型富人家庭养出来的精致和意气风发，本性也不坏，并未沾染丝毫烂俗纨绔之气。

第一次接触到来自同学的恶意，王源倒没脆弱到嘤嘤哭着跑回家。会抱着他安慰、循循善诱的人已不在身旁，他便学着无视这些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语言攻击。

说起陈少良与他的交集，全赖于王俊凯，哥哥出国后，王源便有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性格乖张的陈少良。

后来某一次，王源初二的时候结识了一位校友，这人较陈少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不该学的都学到了。中考结束那天他把王源带进了夜店，少年人对一切新奇事物总是抱有新鲜感的，王源当然也不例外。

这般清甜的少年挺着尚未发育完全的细瘦腰背，走起路来还一点一点的，很快就吸引了某些豺狼虎豹的注意。那位友人倒是挺讲义气，帮王源挡掉了一大半，还给他点了最贵的酒。

王源斜眼瞅了瞅，不知是否错觉，这人仿佛满身铜臭味，言行举止都像刚发迹的暴发户，这样想着他心里有了几分计较，与这位一同外出游玩不过一次两次，他倒经常在校内与自己称兄道弟，其实王源每次都要嫌弃他身上的汗味，这下更是觉着他只是做些表面功夫，并非真心与自己交好。

打定主意疏远这人，在灯光晃动和嘈杂舞曲声中忽然就想起了王俊凯，他发觉自己与这些地方还是有点格格不入的。

这种突兀感来自于他对自身的孤独的认知。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友人动作轻巧地往他的杯子里放了颗药丸，那药丸浸入高档洋酒里很快兹拉兹拉就消融不见。

“别说哥们儿不厚道，这可是好东西。”

王源说过他不厚道，是因为有一回被他插队抢了最后一盒章鱼丸，并且还被这大块头踩了一脚。他还是有些脾气的，但不太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发作，当时是饿得胃都不舒服了才会跟旁边的同学小声哼了句这哥们不厚道啊。

这种情况可不比当下，王源挑着眉望了他一眼，面上镇定，手指却是捏紧了手机准备给管家打电话。

就在此时，旁边的包房出来一人。王源看了看，觉得这男的有点眼熟。

就听出来的那人低声说句了什么，又进了包房，过了几分钟，陈少良就从里面出来了。王源对前者的阿川没什么印象，对后面出来的这位陈少倒有几分印象，原因无他，就是陈少长得比较帅吧。

大块头校友一看到是陈少顿时凑过去搭腔，陈少穿着黑衬衫，双手插兜里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源。

“好久不见了，小弟弟。”

也是因为这次，陈少良无意帮他解了围，王源于是和他结下了真正的交情。

高中毕业旅行，王源自个儿跑到欧洲疯玩了个把月才与家人联系，顺带跟少良哥报告了行踪。

刚被爷爷王炜良训了一顿又要对着陈少良那张扑克脸，王源笑得乖巧然而内心接近崩溃边缘。陈少面无表情地与他视频，三言两语说不到一块儿又开始教训他，任性妄为，万一发生危险怎么办。

王源耸耸肩：“少良哥你别总把我当三岁小孩啊。”

“是，你也知道自己成年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大人样？一声不吭跑得人影儿都不见了，不知道家人会担心么？”陈少良边处理公务边分神跟他说话，心情烦躁得很，语气便有些硬，“下周爷爷七十大寿别告诉我你赶不回来。”

“嗯嗯嗯，我肯定回去啊，陈爷爷这么疼我。”王源敷衍地应了声，怕他又要念叨，忙说，“不讲啦，我还要赶飞机！”

语毕直接关了手机，他的行李极其简便，几套换洗衣服、手机、平板和充电器，不必费神收拾行囊，于是干脆利落躺倒在酒店大床，睡了会儿再起来，见还剩些时间，王源翻了翻刚买的杂志。

欧洲发行量最大的时尚杂志，上面刊登着时尚圈最新资讯，封面人物这期是纽约时装周大出风头的男模。王源瞅着挺眼熟，便翻开了他的个人专访那一页。

这一看顿时愣了。

应私人要求，杂志方并没有刊登他的中文名。只是那一张张硬照，王源越看越心惊。

王俊凯？

自从十四岁出国至今，王源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任何消息，而在那之前更加奇怪的是，王俊凯不知为何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对他极其冷淡，甚至是避之不及的态度。王俊凯的模样还停留在王源十岁的印象中，然而那五官就算有所变化，也只是更显成熟俊朗而已。

多情的桃花眼和锋利的唇形是最好的标志。

王源出神地盯着这些造型百变的陌生照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初的怀疑也在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中变得越发确凿。

这不是王俊凯还能是谁。

男人画了眼线，一头短短的黑发，穿着黑色背心和工装裤，挂着一把贝斯，神态冷漠，手指扶弦。另一张的王俊凯褪去了烟熏妆，套上修身西装，一脸禁欲地捏着领带，眼尾风流勾起，目光落点是旁边的蛋形沙发。右下角的这张户外照，王俊凯像个大男孩般两手抓着篮球，只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青春洋溢，笑容极具感染力。还有一张，基调是略显颓然的深灰，王俊凯穿着休闲风衣靠在墙角，席地而坐，仰头，指尖夹着香烟。

王源撇撇嘴，顺着看下去，内容大同小异。王俊凯对自己富豪之子的身份并没有提及多少，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可是这又如何，就算怎么逃避，他也改变不了自己姓王、无法逆转身上流着王家人的血的事实。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王源把这两页撕了下来，胡乱塞到包里，拎上行李便赶往机场去了。

航班因为天气状况延误，王源刚领了机票就听到这个广播消息，随即挑眉耸了耸肩。反正也不是很赶，他更乐意自己一个人呆着，不必回去面对那间太过空旷的房子。

意外在这时候发生，转身一个没注意撞到了后面的人，王源下意识道了个歉。这个月都用英文交流，这sorry却说得毫无诚意，浓厚的敷衍味道致使对方瞥了他一眼。刚抬头男人就收了视线，王源瞅着他侧脸有些熟悉，站在原地多看了几眼。

“呃……”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Anyway这听起来太老套，不是他的风格，还显得别有用心——对一个整段旅途接近三分之二时间都在被gay搭讪的男孩来说是有些羞于启齿。

王源是从未尝过被热情的外国男人追着跑完一条街的滋味，成功甩掉对方还显得跃跃欲试，对自己的魅力有了新的认识。

话被打断却是出于忽然的异响，他愣了愣，低头就见自己那副限量版入耳式耳机躺在地上，一脸安详……

“靠！”

始作俑者又看了他一眼，顺着视线往下然后抬脚。男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个超大墨镜，挡住了半张脸，抿起的唇角显得非常冷淡。

“我可以赔。”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开始翻钱包。

王源做深呼吸勉强稳住心中怒气，眼睛不自觉接触到对方高高瘦瘦、看起来很有料的身材，打量了几眼就撕不下来了，可是他的语气和隐隐透露的不耐烦让他很不爽。

“你不打算跟我道歉么？”

“我也有这副耳机，看你样子应该还是学生，存了很久的钱吧。”

“So？”

“So？”男人复制他的语气和耸肩动作，笑容里有不近人情的味道，“我赔你钱啊。”

“呵，你踩烂我的耳机，不应该先道歉吗？”王源皱紧眉头，尽管知道对方并非有意，但这种态度还是让人火冒三丈，尤其没想到第一印象如此抓眼的男人居然性格这么烂。

“我不懂为什么可以用钱解决的小问题还要讲废话。”他挑眉，嘴角轻轻扯起，“何况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诚心道歉呢？所以我道不道歉跟你的利益得失并没有什么关联吧。”

王源怒极反笑，伸手接了他的现金：“行吧。”

数了数一共2000英镑，王源笑着把那沓现钞甩到男人胸前。显然这让面前的人有些意外，更让他诧异的还在后头。

王源笑道：“那我2000买你一个道歉。”

剑眉挑得更高了，男人轻笑：“钱给了你，随你怎么花。”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王源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才拉下脸，表情颓唐……怒气怪异地灭掉了一半。

……这人真的很眼熟。

旁边一个小男孩帮他捡起了地上的钱，王源低头望着拽住自己裤脚的小孩子，莫名眨了眨眼。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整天跟在王俊凯屁股后面的情景。

原来当时的他眼中的自己是这样的……天真可爱。

为自己的形容恶寒一把，王源犹如脱缰野马的思绪却一瞬回巢。

我靠，不是吧？

那……那是王俊凯？

是吧，是他吧。

那人戴着墨镜，加上自己被脾气影响了判断力，便没有立刻认出来，王源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人神似王俊凯。

不，不止神似，越想越觉得根本就是。

那不是王俊凯是谁啊？！王源一把抓过钞票，匆匆道谢便追着王俊凯离开的方向拔腿奔去。

然而机场人来人往，尤其正值暑假，更是人满为患的旅游旺季，王源跑几步就要躲避人流，最后当然连他的身影都没有捕捉到，只能黯然停下。

王源开始后悔刚刚那么冲，如果不是一时被对方的言行扰乱判断，也不至于过后才认出那是王俊凯。

意识启蒙之初，王源的世界便全是王俊凯。

这个哥哥——尽管后来他认识到那不是什么哥哥，而是自己的叔叔，他还是无法改口，这个哥哥，他在心中又喊了一句，哥哥。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令自己以为白熊=狗，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源都是这么认为的，以至于升了初中，被当众揭穿这个误会，关于王小少爷的笑话传遍了整个贵族中学。好吧，当他再大一点，王源就发觉是自己太天真，并不是王俊凯的错。可是对方完全不与他交流了，这让他浑身犯痒似的，抓哪儿都不对。

这里充斥着各种面孔，却没有一个人像他。

王源被一种懊恼的情绪笼罩，失神后退几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翻出旅行包里被自己撕下的那两页杂志，王源咬住了唇角。

其实，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王俊凯并不想见自己，就算认出来又怎样。王源打赌他肯定认出来了，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小时候被这个烦人的小鬼折磨得身心疲惫，也或者是幼年的情谊不足以支撑成人关系的延续，反正王俊凯从十多岁出国便对他异常冷淡。

何尝不是呢？刚开始那三年未曾断过的电子邮件，里面附带了自己当时的近照，王俊凯却连敷衍的回复都懒得表示。

候机期间无所事事，又一次意识到被自己重视的、甚至是心中亲属关系排在第一顺位的哥哥所忽略，再而被对方踩烂了耳机并一番羞辱，旧恨添新仇，王源心情更加郁闷烦躁。

王俊凯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国让我碰到你。

王源恨得牙痒痒，把手中的纸张捏成一团……扔回包里。

没成想上天还算厚道，王源登机坐下一看发现旁边那排坐着个眼熟且可恶的墨镜男。

靠，机内还戴墨镜，装什么。

对方低头翻着报纸，并没注意到他。

头等舱里，灯光柔和地撒下，只有寥寥几位乘客，他们皆在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王源翘起腿，越想越不甘。

内心甚至带了几分不自知的侥幸，可能王俊凯真的没有认出自己吧。要不主动去搭话？借着刚才的事件跟他服软几句，像小时候那样撒个娇。认完亲，刚才那些不愉快都可以一笔勾销……王俊凯肯定没有忘记童年的他有多烦人。

王源赌自己在他心里大概尚存有一席位。

“喂……”

没反应。

“喂。”

还是没反应。

王源气恼：“喂！”

这下总算侧过头来，可是全舱乘客都被这一声吸引了注意力，王源内心有些尴尬，笑容却显乖巧温顺，很快他们便轻松一笑回过头去了。

王俊凯透过墨镜的目光投注他在身上。

“叫我？”

“不是你还有谁。”王源说完讷讷地抿唇，迅速找到了理由接道，“刚刚，不好意思。我一开始撞到你就没有诚意道歉，是我错在先，难怪你会态度那么差吧。”

“哦？所以呢？”

王源有些犯难，这种状况显然并不属于他擅长处理的范畴，从小被宠着长大的王家小少爷，富裕的成长环境和得天独厚的外貌令他更加习惯别人善意的讨好。说白一点，王源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这人一来便打破他旧时的印象，让他无所适从的同时遭遇了迎头一击。

给予他痛楚的人正是自己十分向往和崇拜的哥哥，这更叫他难以自持。

王俊凯怎么能这么对他？明明幼时百般宠爱，为何如今却似陌路人？就算无法回到那时候的亲密，也可以从普通朋友做起吧。他们是流着同一血脉的至亲，不该如此生疏而剑拔弩张。

“所以……我向你道歉。”王源弯起一个极具欺骗性的笑容——哦，即便认识到自己必须表现得礼貌而真诚，心中仍余存怒气。但同时，他也明白，王俊凯不会再纵容自己任性妄为便装作诚意十足。

他知道自己的外貌很能迷惑人便打算利用到极致，可惜，有人偏不吃这套。

“嗯。”王俊凯冷淡地应了声，回过头去了。

王源：“……”

靠……难得放下架子服软却被敷衍对待，王源气笑了。

“诶，我耳机被你踩烂了。”

王俊凯头也不抬：“嗯，所以我给你赔了啊。”

说着，他笑了笑，有些讥讽的意思：“你捡起来那些钱了么？”

“这不是重点。”王源耐着性子拖长音，“原本我打算在飞机上听着歌睡一觉就到了，可是现在呢？我没得听了，这严重影响到我的身心健康。”

王俊凯闻言抬了抬眼，知道他有话没说完。

“嗯，是的，我不听歌睡不着。”

王俊凯直直盯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露骨而深沉，几乎就让王源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认出我是谁了。可惜事与愿违，王俊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副一模一样的耳塞递给他，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王源失望而泄愤般一把扯过来。

这时，王俊凯说：“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是富裕家庭出身的小少爷了。”

这话无头无尾的，王源不解地瞪了他一眼，却细心地注意到他嘴唇的动作。

王俊凯习惯性地用舌头顶住虎牙。

片刻后他才似笑非笑地接下去：“一身娇养出来的少爷脾气。”

王源：“……”

被噎了这么几句，别说少爷脾气了，王源现在是什么气都没了，连搭话的欲望都消失殆尽。不是不委屈的，凭什么这些年来不闻不问，仅就几面之缘的主观认识就说自己是少爷脾气啊？？

他是有强迫症吧，王源捏着手里整齐的黑色耳机线扯扯嘴角。算了，认出也好，当自己是陌生人也好，真的没发现也好，王源不想再纠结下去了。

随便吧。

他听着歌入睡，最后是被乘务员叫醒的，舱内只剩下他一位乘客。

王源赶紧拿了东西离开，摸到那副耳机才想起自己忘了还给王俊凯，可隔壁的位置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那感觉，就像内心空留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