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元凶（5）

洗手间里遇到一位叫不住名的世伯，被揪住一通叙旧，再比如今一表人才，对方又要进行浮夸表演感叹岁月这把刀磨出一块美玉，王源读懂讨好的意思，看他似喝多脚步虚浮一把年纪还这么拼，挺不容易，便特意放缓脚步。

不过十几米距离，生生走出百米长度。

推开厚重木门，柔和弦乐铺满宴会厅，还有精美点心飘香扑鼻。王源站在原地瞅了瞅，没发现爷爷的身影。身边这位世伯是他们分公司的股东，王源猜出他接近自己是为与爷爷套近乎，听了一路客套话耳朵早已生茧，将其领到爷爷跟前，让他们自个儿折腾去算了吧，自己拿点小吃祭奠五脏府才好。

爷爷是跑哪个旮旯去了呢？王源仰脖子张望，粗略扫一圈还是不见踪影，反而身后一阵骚动。

来人是王氏财团最大股东兼现任副总裁王孝之。说是“副”，但传闻近来有望转正。

王孝之平日为人低调，但进出这种场合任你再不愿出风头，宾客还是会给足面子。人群自动开道，举杯，问好。

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两位特助，步履沉稳，离他这位置还有几米距离的时候，王源是忘了旁边还有一个急欲巴结的世伯，下意识想退到后排，却被推搡着往前踉跄一步，差点就没站稳跪在地上。

王孝之面露意外之色，随即笑道：“一来就给爸爸行这么大礼。”

台阶给得巧妙，王源便顺着往下走。

“喝多两杯，见到爸爸太激动了嘿嘿。爸爸迟到了哦，事务也太繁忙了些。”

王孝之温和一笑，当是宠溺般抬手拍他肩膀。但王源知道这动作不代表什么，既不是表现给周围外人看，也真不是对儿子的宠爱，只是看见一个认识的后生表达一下关怀。

之前跟在王源后面的中年男人凑上来跟王孝之搭话，急切之态将王源挤得忙往侧边让，心里对此并不意外，反正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目的，也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主人家很快就迎上来，王陈两家是当地实力最为雄厚的集团，放在古代便是富可敌国的家族，近年来随着合作项目增添关系越发融洽，尤其是后辈玩得来，老一辈自然由得年轻人去了。

王源看陈少良出现后那位方董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怂样，撇过头去偷笑，不料扫到远处一个身影，正是原以为已离场的王俊凯。

细看，王俊凯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王源停在原地，落后队伍些许。

陈少良和王孝之谈水资源绿色循环大型建设计划合作案，先在本市试行，有望十年内全面落实。后面点头哈腰的方董不时插嘴。陈少良开始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被打岔几次终于舍得朝他看一眼。

方董自以为抓住了机会，说自己的朋友，滤器滤芯的某个小零件有认识的门路，都是进口货，可以便宜很多。

这时陈少良停下，助手适时凑近低声说了句什么。陈少良恍然，面露讥诮。

“原来是方董。”

“哎，陈少好陈少好。”

那种不自觉的低姿态让人看了都觉不耐，陈少良更甚。

说完这句就跟王孝之说，伯父，待会儿去楼上细说吧，这里人多口杂。

王孝之看都不看方董一眼，笑说好。

身材臃肿的方董一脸愕然，转头去找刚才搭讪的年轻仔让他救场，天知道他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只记得模样是王家小少爷没错。

陈少良也顺着视线看过去，王源落后几步之遥，望着一个方向。察觉身上聚焦几方目光，王源自然而然迈步上前。

方董毫不见外：“这是看到美女了啊，眼都瞪直了。”

闻言陈少良皱眉，扯开别的话题，问王源饿了没，主菜很快就要上了，别顾着玩儿不吃东西，宴会还有好几个小时才结束。

王源说你当我傻自己饿了不知道吃么。

陈少良便埋汰他整天就只知道吃。

王孝之笑道吃得是福，小孩子多吃点好发育。

可他吃的都不是主食。陈少良耸肩。

几人对话来回自如转换，炮火对准了王源。

待方董被王孝之跟随的特助不动声色拦住去向，陈少良才附在王源耳边说离那人远点，专门玩儿小孩的。

哈？王源倒不清楚这点不为人知的爱好，丝毫没在怕的。

“好歹也是王家小少爷，暂时没人敢逾越这个身份直接动手吧。”

陈少良却颇具深意地扫了一眼，脸色沉下来。

王源说完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出了车祸，打脸来得太快有点不自在。

“你最近还是小心为上，我给你多派几个人跟着吧。”

“哪用这么麻烦，再说爷爷也给我安排了人，我出个门后面跟一串尾巴，烦都烦死了。”

说话声音大了点，王孝之转过头来，到了人少点的地方，和颜悦色的表情转淡。

“我和少良谈点事情，你自己去吃东西吧。”

驱赶意思太明显，连陈少良都察觉了，王源却面不改色，摆摆手当作打过招呼就离开了。

他急着想找王俊凯。

方才离得远，没看太清，旁边那的确是女人没错。循着记忆来到阳台附近，没见着人，王源到阳台外面找，结果转身又遇到方董。

“小年轻，怎的没和你爸一起啊。”

王源笑笑：“没什么，他们大人聊天，我听着无趣。”

“正常正常，小孩子就该玩玩乐乐得了。”

王源觉得弯着嘴角有点累。

“方董不去和其他uncle聊啊。”

“那些老顽固，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是喜欢跟年轻人呆一起，心态也会变年轻。”

“可是还是会有代沟啊。”

“还好还好，我女儿也就比你小一点，她就挺粘我的。”

王源心道这老头可真脸皮厚，看不出自己已经不耐烦敷衍他了么。不过这女儿，真不知道是亲女儿还是干女儿，估计后者居多，而且是两者皆为动词吧。

思及此便觉刚才喝的半杯酒在胃里翻滚，王源掩嘴干咳一声。

方董立即献殷勤，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

王源都快被这动作雷焦了。

“不不，不用的，我不冷，真不冷。”

“用的用的，跟世伯客气什么呢，披着吧，阳台风大。不是才出车祸嘛，当心着凉。”

王源心里接一句我要真冷不会自己回厅内么。

这时，后面传来脚步声。

王源暗叹，终于来了个人，得救了，往后看，却是一愣。

王俊凯的身材在逆光里更显高大，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没看到阳台里还有别人。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原本到嘴边的话见还有人便刹住车。

那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

王源只需几眼就能看得出她不是这上流圈里的常驻人物，大概是哪家暴发户的，可能比方董还要低一截。

两边人离得不远不近，妇人压低声音说话，王源只能听见隐约的“求你”，之类的话。不觉起了好奇心，频频往那边看。方董察觉了，才发现妇人是旧识。

“哎呀，李夫人你好啊。”

妇人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

“啊，方董您好。”

王俊凯原本目不斜视，这会儿才看过来，和王源来了个四目相对。

王源无声地喊王俊凯，嘴型在黑暗里唯恐对方看不见夸张至极，倒显得可爱趣致。

另两人在寒暄，王源悄悄挪到王俊凯右边。王俊凯目光随着他转了个圈，落到右边肩膀上。

“我以为你走了。”

“是想走了，但那家伙说敢走就让我等着。”

王源偷偷喷笑：“少良哥就一纸老虎，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你还怕他。”

“谁让我现在人微言轻。”王俊凯不在意地笑。

思绪来回一转，王源马上就领悟了王俊凯去意打消的原因。车祸发生时，王俊凯说自己就在附近，为何隔了那么久才出现呢？除去红绿灯差距和买糖的时间，还有将近半小时空余，而且他还与陈少良有联系。王源推测十有八九王俊凯是知道了那天车祸真相不单纯。

想通这一层，王源眼神变得复杂。起初设想了千般万种理由，给了王俊凯很多借口。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是爷爷私生子，而他却是嫡长孙，长大便心生芥蒂；又或者是，确实时间带走了所有亲密，只留下过去。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告诉自己，只要愿意，不是不可以改善的。小时候关系如此密切，怎会长大就找不回了呢。

既然他现在不乐意与自己亲近，那隔着距离，偶尔一聊也不是不可以的吧。

可又怎能料到王俊凯的举动，怎么也不像是那两种假设。

他发觉最近发的事情超出太多自己能够掌握的范围。

旁边妇人接了个电话，离去前语气犹豫地喊小凯。王源听着一愣，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

“这，后生仔，是你朋友啊？”方董搭腔。

王俊凯目光低垂，斜睨那一眼像在看蚂蚁。

王源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连点头的回应都省去，方董以为他是默认便继续自圆其说。

这时肚子恰好擂鼓，王源暗道可争气啊。王俊凯听到声响却扬起嘴角，默不作声地进厅里拿了块糕点。

“陈总似乎在找你。”进来后，王俊凯对方董说。

方董一愣，以为陈少良想通利弊传召自己，急匆匆就往里赶了。

王源低头三两下搞定糕点，挑剔地撇嘴，还是城西那家饼店老字号，糕点做得那叫一个绝，外酥里嫩，甜而不腻，想到就流口水。

“刚才那人是谁？”王源忍不住问。

“同学托我给他妈妈带点东西。”

王源点头，心里却说我信你有鬼。

“你们关系很好哈，还叫你小凯。”

王俊凯侧眼一瞥：“吃你的东西。”

“吃完了。”

“……”

“再给我拿一个吧。”

“没脚么，自己拿。”

王源嘟囔：“凶死得了。”

“原来进去拿东西只是顺便。”完了他似笑非笑说。

王俊凯不置可否：“不吃东西就喝酒，小心胃疼。”

“我来之前就吃过一点了。”

“吃过那还饿。”

“消化系统好不行啊。”

王俊凯深觉这样的对话毫无营养便没搭腔。

又不说话了。王源暗道，心情不免低落了些，有种拼命想要握住却抵不过任何的无力感。

“爷爷也来了，你不去见见他么。”

王俊凯表情变得微妙，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不了。”

半晌，身边的视线太过专注，王俊凯看向一旁，问他做什么盯着自己看，王源说你样子变了好多。

王俊凯便笑，谁长大会不改变的呢。

一语双关。王源读出其他意思，点头说是啊。

他低头划拉手指。

“我们有，123456……快10年没见了。”

那脸上是天真无恙的笑，眼睛闪闪发亮。

王俊凯徒然唇动，片刻后才接话：“你是要成年了吧。”

“没啊，我年初就成年了。”

“是么？那我记错了。”

“你还记得我生日啊。”

“不是记错了么。”

“有心就好。”

“那耳机就当礼物了。”

“那可不行，一码归一码。”

“这么说我还要给你补足九年的生日礼物？”

“你要愿意也行的，我只不过是想要成年礼物。”

“可那都过去了。”

“这不……还有明年啊。”

“明年你也还18岁生日么。”

“怎么这样。”王源抱怨，早知道不给自己挖坑跳了，说什么年初成年了，其实11月份才生日的。就是怕王俊凯赖账，赖着赖着都回到国外了，那自己的礼物还是没着落。

王俊凯左右瞧瞧，拿过垫糕点的金色薄纸，手指灵巧地折了几折。

王源看得目瞪口呆：“这都行。”

“收着，给你当押金。”

“什么意思啊。”王源接过纸折的玫瑰花。

这玩意儿，小巧玲珑的，还没他大拇指长，但看着就是好可爱，又精致，心里越发喜爱。

“很可能等不到你生日我就要回去，等我回来给你补一份吧。”

“我就，说说而已，你还当真……”对方这么认真，反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

王俊凯没回话，又把视线转到别处。

“谢了啊。”

“自己多个心眼，别什么人都信。”

“哦。”王源更确信王俊凯必定知道车祸是人为。

“那你说什么人能信？”

王俊凯被他噎住。

“这种事，太个人主观了。”

“对你好的，未必是真心。对你不好的，一定要远离。”王俊凯沉声道。

“那我可以信你么？”

“你觉得我对你好？”

“你有对我不好吗？”

王俊凯荒谬一笑：“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哪有你这样的。”王源瘪嘴，转了话题，“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

“问吧。”

“你为什么会做模特？”

“赚外快。”

“很缺钱啊？”

“以前很缺。”

“那现在呢？”

“还行吧。”

“哦。毕业后会回家吧？”

王俊凯转身，望着城市夜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回。

王源一颗心放下来，又问，爷爷知道你回来了么。

“不知道。”

“是不知道你回来，还是你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王俊凯闻言一笑，忍不住看他：“你现在鬼灵精一样，什么话都能读出几个意思。”

“你不想我问我就不问了，反正已经超过三个了。”

将纸花塞进西装外套里袋，王源捋起额前掉下的一撮刘海，露出帅气的眉眼，眸光明亮。

“你什么时候走，我能去送机么？”

“还说不问。”

王源哑然，被他先一步拍了拍脑袋。

“好好读书。”

直觉还有半句没说完，但王俊凯已有去意。情急之下，王源想拉他的手，没抓着，反倒捏住了袖口。

“那时候我回家，你都走了，这次让我送送你吧。”

其实王源知道王俊凯不想自己去送他，他也是特别不喜欢让人感到困扰的。但往往，总有一个人，你最不希望给他带来麻烦，他却放纵你的任性，于是你所有的小性子都只在他面前展露，所有的坏脾气，都只给他。

他见过你最耀眼最骄傲和最好一面，也接受你最不为人知一面。

想到这里王源骤然揪紧了衣袖，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生根发芽，想再说点什么企图说服这顽固的人改变初衷。

此时，王俊凯半侧过身，沉默片刻后说：“我收回前言。”

“什么？”

“你不要觉得我对你好，不要相信我。”

“……”

“那天是我心情不好，其实你没有一点骄纵的少爷脾气。”王俊凯发觉自己难以开口，但他想想小时候，又看现在这个王源，完全没了刚才放松的心情。

他又说：“你已经长大，变成一个很好的人，也会越来越好的。”

“……啊？”王源有些茫然，隐约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事，才让王俊凯说出这种话。

前一刻还那么温馨，面露欢颜，怎么忽然就要道别似的。

王俊凯没回话，抽了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将人揽过来，按在肩膀的位置。

目测的没有错，确实是这么高。王俊凯心里叹道，忽然有一丝不舍。

明明出生才那么一点，转眼就变这么大，都到他肩膀了。

“可是……”嘴唇贴着衣服，声音也变得闷闷的，王源用余光看王俊凯的表情，逆着光，完全看不清。

“我刚那是骗你的。”

“我生日还没过，18岁的，还没到。”

“我还没成年。”

王俊凯失笑：“所以呢？你当我真记不得。”

里面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喝彩，似乎是某个富商千金一掷为博美人笑的举动引来了满堂哄闹。

王源失语了。

“上了大学，和同学好好相处。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你应该交个好朋友的。”

王源嘴唇微张，想说什么，但鼻子一酸，把话都压了下去。

王俊凯终于放开手，却见他眼眶红红，下意识移开目光。

“你为什么……收到了email不回我？”王源背过身去，低头盯着鞋尖。

“好歹让我知道你看到了啊！”他低吼。

王源又转身，眼神凶狠：“你怎么这么过分。”

然后眼前一黑，王俊凯的手遮住他的视线。

“你这么聪明，总是能套到我的话。”

“那你可以不给我这个机会。”

王俊凯望着被自己拢住的半张脸，手掌碰到了睫毛和皮肤。

躺在电子邮箱里的男孩的照片。

尽管没有回复，但王俊凯每一张都看了，还是仔细、认真地端看。

他有在乖乖喝牛奶，尽管刚开始还闹着要来找他。

他开始打篮球，身高在某个暑假拔了一截，眼睛还是很亮，皮肤还是很白，笑容还是很甜。

他认识了新朋友，但照片里还只有他自己一个。

——

于是渐渐就懂了，王源在刻意与同学和朋友保持距离，为了给自己守着一个特别的位置，是哥哥还是最重要的人。

这小孩子，怎么就死心眼到这种程度。

王俊凯扬扬嘴角，将人转过身去，手还挡在王源眼前。

“押金别弄丢了。”

然后是一阵离去的脚步声。

留他一人握住栏杆，攥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