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这绝对是他人生中最难捱的20多个小时，王俊凯几乎动用了所有人脉才得到确切消息，赶往医院时满脑子均是李星留送他到车站自己所说的那番话。

旧恋就像一张已经刮开的彩票，上面印着的甚至是“感谢参与”，是该遗忘和丢弃的东西。

谈过几段关系皆无疾而终的李星留愣住，没能及时回话，心中叹道王俊凯这也变得太多了。

不说别人，王俊凯自己也知道这些变化，并采取了放任姿态，就像一棵野蛮而缓慢复生的植物长出了歪曲的不整齐的枝叶，从整体来看仍是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读研时带他的导师曾委婉暗示过，你认为犯罪心理学的前景如何。这位优等生沉默一会儿告诉她一个大学时发生的故事，那会儿他和一个师兄关系还可以，大三的时候已成为研究生的师兄偶尔还会带着他一起做项目，当时接触的其中一个案例是一名患上狂躁症的警察。警察先生的父母早年离异，他跟了妈妈，妹妹被父亲接走，多年未见竟是犯罪现场，女孩受到的侵害非常严重且残忍，刚开始曾向哥哥早已更换的手机号发过求救信息但没有得到回应，后来数次自杀没有成功，最后人渣父亲因意外死亡，她被发现囚禁在地下室才因此获救。妹妹经过半年治疗才被他接回家里，那时他和女朋友感情稳定，已经在准备结婚，可因为照顾妹妹一拖再拖，事件看似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到底没抵过病痛的折磨，就在一个深冬的夜晚，哄完女友回家的警察先生目睹了妹妹坠楼的全程。她一字未留便离开了人世，反倒给哥哥种下难以根除的心病。

导师听完后没再问过类似的问题，王俊凯此后就更少跟人讲这些事，一是没什么意义，二是社交关系中此类话题不宜展开，即便亲如父母，负面情绪只会平白给人添堵，增加心理负担。

那位警察因得病反而与女友感情更加深厚，只是至今仍未完婚，接到王俊凯电话正好陪女友逛完街，他有朋友在该市派出所任职，那朋友的好哥们是当地消防支队一员，恰好参与了救援活动。最终确认失踪的二人均不姓王，王俊凯方轻轻叹气。

一路上脑海中闪过许多杂乱无章的片段，大多是最近，但也有过去很久很久的回忆，每次王源用那双黑而亮的杏眼看着他，王俊凯便说不出一个不字。这世上大概没有哪个人能够直视他的双眼然后拒绝他。有一段时间王俊凯自觉不近人情，连同个研究小组的同学都说你怎么老板着脸，笑笑多帅啊。相熟的朋友替他解围，别看他这副冷漠的样子，其实很好相处的。王俊凯倒没觉得自己实际多平易近人，他人如何评价似乎都与他无关，依旧我行我素，不想搭理的人没有好脸色，是真心，遇到开心的事笑容总是不吝于展示，那也是实意。

可如今打算硬下心肠冷处理的人，在听到对方遇事时，王俊凯竟连最后一丝镇定都找不回。

医院里，他一步步接近，瞥见从窗玻璃倒映出的自己眼中慌乱才冷静下来，做深呼吸后，听见低低的谈话声，就在拐角的逃生楼梯里。王俊凯走近几步听出是王源，握住把手，但还没推开，从门缝看见钟智坤便又打住了。

全城暴雨肆虐，王俊凯难逃淋湿的命运，初夏的六月本该艳阳高照，而他站在逃生门前反被寒气攥住脚踝逃离不得。

全身湿透的男人收了手，转而靠在墙上，门的另一边谈话声压得更低，大约5分钟，门被拉开，率先出来的高大男人没有看见他，径直远离，跟着出来的王源被按住肩膀。

看清来人，王源疲惫的神色浮上惊讶，转念一想，王俊凯是提过这两天回来，只是他怎么出现在这里，还能因为什么。

“吃过东西没？”王俊凯问。

“你不说我都忘了。”

王源除了额头粘着的医用纱布，头发乱了些，看起来并无大碍。

“有事的是钟智坤的女朋友。我救了她，他想给我一笔钱答谢。”

“那你接受了么。”

“没有。”

王俊凯毫无意外地看看他，对面的王源掰开筷子夹了一大坨面条往嘴里塞，显然饿坏了。他自己也饿，但不知是为何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王源眼馋他没怎么动过的那碗，要了过来一并解决。

此前大雨已然转小，出了店门，一看，天灰蒙蒙，雨总算停住。

王源吃饱喝足犯困，结账时经已眼皮打架。二人走出一段路，王源揉揉眼听得一声唤，回头看王俊凯蹲在路边朝自己看来，那目光深远而专注，顿觉不知所措，微张着嘴唇，心下恍然，连日来紧绷的那根弦在这一刻松开，充血的眼球被酸涩的温度裹住，最终挤满了热泪。

他爬上去，轻轻抱住王俊凯的脖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他只记得最开始的对话。

“你要背我去哪里。”

“开房。”

“……”

“你该好好睡一觉了。”

太阳从云层中透出几缕光芒，王源枕在他的颈窝，被刺得闭上眼，不稍片刻睡了过去。

 

酒店套房里拉起厚重的窗帘，室内黑沉沉，王源闷出一脑门汗，听着浴室传来水声，只觉身体乏力、头昏脑涨，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发烧。王俊凯披着浴袍出来正好看到床上的人挣扎着去够床柜的杯子，几步跨过去，倒了杯水让他把退烧药吞了。

“谢谢。我睡了多久？”

“不久，再睡一会儿吧。”

王源倒下去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但没有别的痕迹，想来王俊凯只是把衣服脱下送了干洗。事出突然，王源从昨天开始，不眠不休一天一夜，身上衣物湿了又干，才会生病。

“我手机没找着，应该是太乱，掉了。”

“我知道。”

“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王俊凯用手掌盖住他的额头让他继续睡，但发烧的王源不肯听话，拉下他的手握住问有没有发信息给自己。

“只打了几个，没发消息。”

王源往后退让出位置，王俊凯顺势躺下。发着烧的王源犹如褪下一层硬壳，拉着他的手，甚至没有问王俊凯为什么会来，也没问如何得知自己在哪里，一厢情愿似的絮叨个没完。

“你还睡不睡了？”王俊凯忍不住出声打断。

“我应该睡了挺久，你是不是骗我。”

“这就不困了？”

“还好。”王源轻咳一声，续道，“你说姓钟的怎么回事，我救人是应分，他为什么要给报酬？”

王俊凯应一句“钱多吧”，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感觉到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蹭着掌心，瞬间痒到心里。这样孩子气的王医生太少见了，但他心心念念的均是对方的身体状况，无意往深处剖析。

王源沉默一会儿道：“是啊，可不是钱多才会……”

“嗯？”

“没什么。”

王俊凯用手扶着他一边侧脸，强迫他仰头，眼中不知怎么浮上些许冷意。

“要么全部要么干脆别开口，光讲一半想吊谁。”

“你还让我闭嘴别说。”

“是谁一直没完没了？”

“是我是我。”王源直发笑，说着按住他摸着自己脸的手，“你被吊胃口了？”

“……”

“好吧。我困了。”王源闭上眼。

片刻后脸上的温热撤离，十分钟后就连旁边的温度也消失了。

王源心下一抖，缓缓睁开，望着黑暗中依稀可见的轮廓。王俊凯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离开了套房的卧室。

水亮的双眸缓慢地眨了眨，王源撑起上身，等候稍许，落地，赤脚踩在柔软的毛毯走到沙发旁。沉浸在夜里的人影指间夹着点燃的香烟，一手撑着膝盖抵住额头，像是不曾察觉他的到来。王源顺势坐在毛毯上，用手背轻蹭他的手背。

“你是不是饿得睡不着，在这抽烟。”

“我本来就不困。”

“哦，是不是那家店东西不合你胃口？”

“王医生今晚怎么这么多问题。”

“下回你来我家，我给你煮啊，包君满意。”

闻言，王俊凯忽然坐直了腰，沉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再清楚不过了。”

“你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

“王源。”

“啊？”

“你是不是看我可怜？”

“什……”

“不然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说什么了。”

黑暗中依然看得见王俊凯做深呼吸、胸膛起伏不定的样子。他把烟摁在烟灰缸里，最后一点火光熄灭了。

“她，”王源停下用力吞咽，“我妈……没有留下一句话。哪怕一句也好，但她没有。在她成为植物人的那段日子里，我每次回家都会想象她当时是什么心情，躺在那张床上幻想着生命逐渐流逝，有一次我梦到自己真的割了下去，可现实中我怕疼，我不敢。那次之后才知道原来她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后来我认命了。”

王俊凯久久没有回话，实则隐约察觉王源的心病，亲耳听见仍旧万分折磨。

“所以，要也是你同情我吧。”

“同情太廉价，你知道我给不出。”

“我记得你以前看我的眼神，当然知道你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了，尽管如此还是谢谢你能来找我。对不起，刚才是我踰矩，当我没说那种话。”

“为什么？”王俊凯嘴唇几近颤抖，“为什么当时你不反驳，要等到现在。”

“啊？”

“为什么我认定你将我划为私有，你不否认？”

“为什么我要否认。”

“那你现在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有什么意思！”

“既成事实，我要怎么否认。”王源声音压得很轻。

“我给你时间冷静处理，你给我这个答案。”

王源抽回手，顿觉困倦，想要回到床上躺下，可王俊凯在他站起时重重扣住后脖颈阻断了他的动作。两人贴着额头，距离极近，呼吸的热气喷到彼此脸上，俱从对方亮得惊人的眼里隐约看见了某种可怕的难以企及也难以躲避的光。

“如果结局注定还是那样，那我也认了。”

王源微微睁大眼，说：“认什么……”

“我无法承诺一辈子因为你不想要，那就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过吧。”

王俊凯的手掌很烫，恐怕他动一动便会灼烧成灰。